尧尹_正在偷桃中

 * 写在前面：这篇是自己昨天这张画的配文。是一个兄妹中元节前夜游银河的故事（本来应该中元节前夜和图一起发的不过一直没写完23333）杨婵视角，二哥正式的出场在稍靠后的地方～HE，兄妹亲情向。
段子画手第一次写完整的文_(:з」∠)_请，请多担待
* 字数：15249
* 科普一个梗：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还被称为“送羊节”。旧京及华北地区的农村，民间流行七月十五由外祖父、舅舅给小外甥送活羊的习俗。传说此风俗与沉香劈山救母的传说有关。沉香劈山救母后，要追杀舅舅，二郎神为重修兄妹之好和舅甥之谊，每年的七月十五都要给沉香送一对活羊，取兄妹“杨”姓的谐音，以重结两家之好。从此民间留下了舅舅送活羊的习俗，后来逐渐演变为送一对面羊。（摘自百度百科中元节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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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月流火，入秋的华山天气渐渐转凉。夜里，如水的月色笼罩着杨府庭院，蝉鸣不再，野狐悲鸣。

自新天条出世之后，曾被作为真君神殿的杨府再次被搬回了凡间，但这次是搬到了华山而非灌江口。大抵是因为里面曾住着的那位耀眼的人物如今已不在其中，杨婵觉得，这座居所的一砖一瓦似乎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下来，如同花叶凋落枝头，不复曾经的灵动。

刚安定下来的那会儿，杨婵也时常会像今天这样，在半夜悄然离开丈夫身侧，独自穿过圣母宫后院，推开尘封的杨府大门，行走于如水月光下的熟悉庭院，一个人沉湎于过去之中无法自拔。

沉香轻手轻脚地落在屋檐之上，隐去身形，用法力设下笼罩整个杨府的屏障，隔去夜晚的寒气，然后就这样静静看着杨府大院中央伫立的母亲。

自从娘上个月去了趟蜀中回来，就已经连续一个月不曾好好歇息过了。

  
02

杨婵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子会聚在这个院子里边啃甘蔗边数星星。凉风习习，月色温柔。

“娘，娘！天上真的有条银河吗？”

面对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提问，瑶姬总能始终保持微笑不紧不慢地作出回答。

“有呀，夜晚的天河，会换上一件新衣，我们就称她为银河。银河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地方哦，所有的星星都住在里面。”

“娘！为什么月亮一亮起来，有些星星就不在了呀？那些星星不在的时候都去哪儿了？”

“就像你们不会每天每时每刻都见到爹和娘一样呀，不同的星星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如果星星不见了，请不要责难它哦，它忙完了事情总会回来的～如果爹爹出门回来晚了，你们也不可以跟爹闹脾气哦！”

“娘，有些星星会不会永远消失了呢？天上有那么多星星，就算有一两颗消失了，其实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吧？”

“地上有一个生命告别人间时，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熄灭。的确，有一些星星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曾经存在过，它们曾在这个夜空里努力发着光。也许会有人并不在意它的消逝，但银河水记得它，月光记得它，天空记得它，就够了。就像前几天你们养过的那条小鱼。或许天上有一颗属于它的星星消失了，但你们记得它，不停地想念它，它曾经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孩子们，要习惯分别。”

后来在华山圣母宫中的那些静止的年岁中，杨婵见到了太多凡人们分分合合的故事。她曾听香案之下年轻人匍匐着求三圣母保佑让他再见一眼心仪的女孩，她也曾听年过中年的商贾轻摇签筒祈愿自家夫人少一些唠叨，也曾听过过胡子花白的老人虔诚地双手合十跪拜于神像前心中默念早已过世的老伴名字。

杨婵渐渐明白，人世有三苦——未见之时如隔三秋，盼盼着等待相见；相处之时互相误解，放不下各种成见，离别之后触景生情，于记忆里反复想念。

03

“三妹妹。”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夜晚的宁静。

杨婵身前，几束白光交织，渐渐现出嫦娥仙子的身影，对她附耳轻声说道：“带上宝莲灯，随我来。我有办法让你再次见到……他。”

杨婵闻言猛地抬头，迎着月光，心跳如鼓。

与嫦娥一同飞向天边的圆月，层层飞云掠过身畔，杨婵一路听着身边的白衣仙子介绍她的奇遇。

“我曾按照月宫藏书阁留下来的月母常羲的密法，借助太阴之心在中元节那天于天河之上召唤出了一艘招魂船。这条船，能招世间一切曾存在过的魂灵，即使这魂魄如今已经消散。”

“后羿当年在帝尧时期射落当时天帝的九日，天庭想报复他，但碍于当时后羿被奉为英雄，不好明里加害，便改了后羿的命数，不予他仙籍，然后在他渡忘川时偷动手脚，使他魂魄堕入九幽。我知道这一切却无力挽回。那时为了人间稳定，我不想而且无能为力去追究，去将天庭做的事情公之于世。但千年来，我还是希望……能再见见他。”

“我把当年和后羿定情的一枚耳环悬挂在那艘月牙形状的招魂船的顶端。然后……便是真正的神迹，我亲眼见到了心心念念了千年的大英雄。我按古籍中的密法，向月光许愿，请求后羿重新回到我的世界。没想到，第二天，很久之前遗失掉的那另一只耳环就真的回来了，一切仿佛冥冥中注定那般。从此我戴着它，时常就能感受到后羿的声音。我开始相信，这个耳环就是他的化身，他真的回到我身边了。也许……未来会有新的机缘，我能再与他重逢。”

“而明日，就是今年的中元节了。中元节前夜便是招魂船出现的时机。”

“中元节？”杨婵显然对这个词语有点陌生。

“是的，你也在人间生活过，竟未曾听闻过这么重要的祭祖的节日么？”嫦娥仙子略微诧异了一下，接着解释道：

“上古有天、地、水三神官，天官诞生之日为正月十五，即上元节，神会在这一天为人间赐福。而中元节庆祝的就是地官诞辰七月半，他的主要职责乃是为人间赦罪。在这一天，地狱鬼门敞开，鬼魂游荡人间。这一天向来是凡间百姓极其重要的祭祀之日，百姓沿途祀亡魂、放河灯、焚纸锭……”

“啊…… 原来是那个中元节啊…… 略有耳闻。”杨婵忽然想起来了。在圣母宫安定又孤独的年年岁岁里，的确有印象，那些凡人总会在入秋之后举办一次大型的祭祀活动，她总会远远地听到缥缈的奏乐声，隔着圣母宫的窗户向山下望去，便能看到点点灯火环绕山腰缓缓行进，神圣如同仙人仪仗。

“但是我从来不曾正式过过这个节日。家变前那会儿，我们家从来就没有什么祭祀活动，娘担心那会把我们的行动暴露给天庭，所以什么香烛神符，凡是和神有关的东西我们家中一概没有。”

不过那会儿二哥倒是会拉着我偷偷上镇里参加那些祭神活动。

杨婵没有往下说。她又想起一些往事了。

她想起混在锣鼓喧天的游神队伍里时的紧张心跳，想起人潮中互相紧握从未放开过的双手；想起灌江边上漫无边际的温暖光点，想起那盏和二哥一起放下的搭乘着他们共同愿望的河灯；想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二哥回头时给予她的那个安定的眼神，想起坐上二哥肩膀时将四方繁华一览无余的豁然开朗。

那天是杨婵童年中难得经历的热闹非凡的时光。

镇上的人们卖力唱着古老的蜀地歌谣，戴着古怪的面具跳着夸张的舞蹈取悦神灵，有序的鼓点中，一盏盏河灯晃晃悠悠顺流而下，轻盈的天灯又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缓缓升了起来。游神队伍行进沿途，家家户户门前燃着指引鬼魂归家的篝火，将黑夜照得宛若白昼。

杨婵的眼里有跳动的光芒，而杨戬的眼里有她。

04

从回忆中挣扎出来，她叹了口气：“当然……这些活动之后也不曾参与过。”

爹、娘、大哥的魂魄早已消散在三界中。二哥之前便动用天眼搜寻过了。而她也一度亲自踏遍整个九州大地，依旧寻不见亲人们的转世。

既已魂飞魄散，何来中元节鬼魂归家之说？所以这些凡间的仪式，她回到华山封地之后，也不曾参与过。

那么现如今，就连二哥也面临这样的命运了吗……魂灭神散，在中元这一天飨用至亲的缅怀都不能。

思虑之间，二人便已抵达了月宫。来到了那棵二哥曾失手打坏的玉树边上。

杨婵轻轻抚摸着玉树的每一道裂纹。

也许对于法力高强的二哥而言，身上的伤痕很快就能痊愈消失。但那些由至亲之人亲手在他心头划下的伤痕，是否就像这亿万年不变的玉树上的裂纹一般，无法自愈，只能任由九天之上的寒风吹过，冰冷刻骨，不断地提醒着，有那么一些事情，曾无情却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但那棵树依然要立在那里，不生不灭。

透彻如水，顽固如石，闪耀如星。

“说实话，还要感谢你二哥，若不是他失手打碎玉树，也不会让这个太阴之心重现天日。”

杨婵见到了嫦娥所说的太阴之心。它就像一块温润的圆形白玉镶嵌在玉树的断层表面。嫦娥念动咒语，白玉盘自树干中飞出。

“去吧，三圣母，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去找回你的哥哥吧。”睫毛轻颤，嫦娥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非常抱歉，过去一个月一直未能将此事告诉你。直到前一阵子……唉，总之，祝你成功，祝你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杨婵驾云飞到天河最深处的上空。

“切记不要离弱水太近，鸿毛不浮，飞鸟不过，千万小心别被吸进去。”杨婵谨记嫦娥的叮咛，飞得小心翼翼，像刚学会驾云时那般认真，像要去赴一场说定了千年的盛大邀约。

05

她静静地看了一眼躺在手心里的太阴之心，深吸了一口气，将它慢慢地举起，对着头顶硕大的满月，眯起一只眼睛。然后按照嫦娥的指示，她用这块白玉盘从一侧挡住视线里的圆月，直到视线中剩下的是一枚月牙的形状，开始虔诚地默念着二哥的姓名，一遍，两遍，三遍……

像是牙牙学语时跟在哥哥背后的玩闹，像是追着他要镯子时恼怒的责怪，像是新天条出世之后每夜梦魇中的声声泣血。

杨戬，杨戬，杨戬……

念着念着眼泪就扑簌簌地就掉下来了。

若非这样的场合，她向来都不会直呼他的名字的。他是她永远的二哥，是她的大英雄。

杨婵仰着头，眼眶里盈满了无尽的月光。

脚下天河里，那轮圆月的影子竟渐渐被蚕食，然后，一艘皎洁无暇的弯月形状的船刺破宁静，带起道道水浪，缓缓地升到了水面上，常羲的招魂船再次重现天日。

而杨婵还没有注意到这些奇景，她的思绪渐渐飘到了小时候。

她想起了某个没有蝉鸣的静谧夜晚，兄妹俩坐在河堤上，漫天星斗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头顶旋转着。那天杨戬刚把（bei）欺负妹妹还有流浪狗的混混们揍了一顿，杨婵正在给他上药。

杨戬随手折下一片草叶拿到眼前，然后眯起一只眼睛，就像杨婵后来把太阴之心举在跟前一样的动作。

“二哥，你在干什么？”

“折草量天地。”杨戬专心致志地盯着那片草叶，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什么？”那时杨婵只听得心一惊，没想到自己那个不爱读书的二哥口中居然会突然冒出这样震撼到她的词藻。

折草量天地，何等的气魄，即使现在的他们还是这样平凡而渺小。

杨婵只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地突突跳了起来，慢慢涌出了莫大的勇气，下午被混混欺负的羞恼和沮丧瞬间一扫而空。

那个夜晚，她端详着自家哥哥带伤的坚毅的脸庞，突然觉得天地很广阔很广阔，隐隐觉得未来自己的二哥会成为一个驰骋星汉的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又觉得天地很小很小，只要有二哥在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全部天地。

所以，那日华山，当她一身素衣从新天条的光芒中款款而出之时，当漫天神佛都被这五彩石的缤纷色彩所惊艳时，得知二哥已殒灭在神斧之下的杨婵，只觉得脚下晃动不已，头顶云朵压得人喘不过气，天地间一片灰暗，哪有什么色彩。

06

再后来，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在迷茫了数日之后，有一天早上起来，她抹干眼泪，一言不发，驾了云毅然上了天，竟是主动担起了整理新天条的职责。

当高坐在灵霄宝殿上面的那位责难起这位女地仙时，她大大方方的回答道，自己从五彩石中能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自当是新天条选定之人，对这刻在五彩石中的天条有了不少感悟；此前追随女娲娘娘学习的那段时间，她也曾了解过些许和天条有关的秘闻。而从能力来说，在她庇佑下的华山，千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而她又本是司法天神的妹妹，早期也曾在人间帮哥哥经手过一些案子，也十分了解天条相关事务。她担保，以她劈山小英雄沉香母亲的身份，自然会给三界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也正好给自己的哥哥——前任司法天神赎罪。

众仙也皆拱手称颂三圣母仁慈。玉帝也只好顺水推舟地把这事交给了她。

半真半假，总算糊弄过去。下了朝，领了旨，她直奔如今空荡荡的真君神殿。

只是这新天条，越看越心惊。

其中不少字字句句，同自家二哥当年初领司法天神之职瞒天过海时所拟定的那套天条暂行办法如出一辙。

不数日，新天条被如数整理出来，天庭自派人去实施。杨婵的任务完成了，也不求天庭任何回报，只请求将真君神殿——这曾经的杨府——带回凡间。

呆坐在曾经的杨府庭院中，杨婵仿佛又回到千年之前灌江口的夜里。

风铃响动，树影婆娑，走马灯转，一家人其乐融融，孩童们高声呼唤嬉笑打闹，爹娘四目相对眉眼间尽是温柔。

恍若隔世。

想到此后自己将孑然行于人世间，杨婵心头便怅然若失。所幸还有沉香相伴，杨婵把全部的爱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天庭并未授予沉香一官半职，沉香也乐得自在，和兄弟朋友们行走人间降妖除魔，没有任务时便在华山帮母亲处理一些事务。

直到那一天，沉香在八太子的婚礼上喝多了，回来时跌跌撞撞地误闯入了许久无人使用的书房，在里面呆了一晚上，早上出来时他说：

娘，我越想越不对劲。

人，真是越糊涂的时候，越清醒。

曾经一度觉得自己很清醒很聪明，现在想来，那竟是最看不清真相的时候。

和沉香谈起更多细节时，杨婵才知道，原来那些年那个人竟是那样费劲心思地“迫害”自己的孩子。

勇气骨气义气，决心信心耐心，根本不能称之为陷阱的三关，还有那用昆仑密法设下的书阵，只用三个时辰就让沉香背下了三十年都读不完的五千本书。这样荒诞的阻挠，不如说是苦心经营的磨练。

谈话进行到最后，沉香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抱着头，声音颤抖着喃喃自语了起来。

最后那一刻，我明明收手了，可开天神斧的力量竟然如此骇人……只消一刹那，一个曾经那样叱咤风云的神就那样轻易地化作点点碎光，就那样消散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一刻，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不是突然成功的空虚感，就是突然空下来了。

那一刻，脑海中没有娘，没有小玉，没有三界。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下子被抽走了。

我赢得竟然那样简单？

一路走来的记忆突然在脑海里炸开，有段记忆突然被丢到了我眼前。

我想起闯过他用三口气设下的三关之后，我问道：你说你只是二郎神留下来的一口气，那你说我一口气能把你吹散吗？

他笑着摇摇头说当然不能。

我把手掌靠在嘴边，只轻轻一吹，那样真实的他，就轻易地随风而逝了。

那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概凡事都要去尝试一下，不要别人告诉你不能就觉得不能。

后来我才明白……一切仿佛冥冥中注定好了一样。

一路上，他反复告诉我，你当然救不出你母亲。

然后他轻而易举地就被我打败了，像那时一样，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听娘所说，和舅舅的过去相比，也许我这一路真的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沉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对不起，如果我知道娘会为他这样难过，无论他是个怎样祸害三界的罪人，我都不该下这样的狠手。事实是，我好像越来越觉得，他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坏。

最后，杨婵只是轻轻地搂住儿子。

沉香，你说的对。

辛苦了，撑了这么久，一定很累吧。

再一次从过往的回忆中挣扎出来，杨婵缓缓降落在月牙形状的招魂船上，将怀里的风铃悬挂在了月牙顶端，然后坐了下来，缓缓闭上眼睛，法力缓缓注入宝莲灯，等待着那个魂魄的归来。

07

当人想象了无数次的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刹那，脑海中对于时间的概念便会一瞬间陷入模糊。

仿佛过了千年，又好像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轻轻搭上了杨婵握住宝莲灯的手。

风铃被风吹响。杨婵听到胸膛里咚咚的心跳声。她不敢睁眼，她害怕这只是一场美好的幻梦。

“三妹。”

杨婵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泪眼朦胧中，那张期待了许久的面孔逐渐在视野中清晰了起来。四下里，微风吹碎一望无际的银河水面，点点清冷的星光从银河中升起，渐渐化成一盏盏温暖明亮的河灯。

那一刻，杨婵方能理解小时候母亲说的，银河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地方。

每一盏河灯，都是一个世间生灵的愿望，点点光芒汇聚在一起，撕破黑夜，照亮长河，指引着兄妹俩驶向远方。

他们聊了很多，关于童年，关于神明，关于人间。

但每当杨婵谈及沉香相关的事情，愧疚和泪水爬满脸庞，想要向这个二哥寻求真相时，这个二哥的脸上却只流露出仿佛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困惑和无措。

这时杨婵才会意识到，这个二哥真的是不知从哪个时空穿越而来的魂魄状态。水面上完全没有他的倒影。

每每意识到这点，杨婵的心便会狠狠地痛一下。

招魂船向银河上游缓缓行去，行程很快到了终点。银河的河面越来越狭窄，最终化为数条透明无色的绸缎，藏进了一棵巨大的云树枝桠中。这棵纯白的树不知道有多高，主干从层层飞云之下伸出来，白色的树干，白色的叶子，枝桠间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一碰上那些绸缎，便化作点点闪亮的星光，向下汇入银河中。

“二哥，那你明天会回来看我吗？”杨婵露出不舍的神色。也许，在招魂船上许愿逝者归来能成功的传说……是真的呢。她这样期待着。

“会的。”他笑着说。

“再见了，三妹。要习惯分别。”

招魂船靠岸之时，杨戬的身形终于渐渐淡去，重新融进漫天的熠熠星光中，只留下最后一句告别的话慢慢消散在风中。

银河的水面再次恢复了一片风平浪静。

嫦娥站在棉花状挤挤挨挨的云汇聚成的河岸上，朝杨婵招手。

杨婵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是怎么被嫦娥扶着离开招魂船，又是怎么被她驾云送回圣母宫的。

再睁眼时，已是华山第二天拂晓。

仿佛昨夜所经历的一切皆是一场梦。星汉灿烂，苍穹无尽。

可那人眼底的光，却比身畔一切炫目景象还要美得耀眼。

杨婵双手掩面，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画面。

08

今天叫醒她的不是鸡鸣或日出。而是华山脚下一大早的一阵吹锣打鼓的声音。

是中元节的游神祭典开始了。

杨婵想起很多年前好像也有这样一个喧嚷的中元节，二哥一大早就在她房间外敲打着窗棂，喊她出去玩。

年幼的杨婵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嘟囔道：“吵死了，你快点消失吧！”

消失吧。

很久很久的后来，当杨婵沐浴着五彩石的光芒，站在空无一人的昆仑山脚下时，细雨穿过她发丝间，落入冰冷的溪水中，她竟也莫名想起了当年那句无心的话。

时隔千年，他倒是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昨夜的华山刚下过雨，空气中飘着软绵绵的泥土的香味。杨婵决定去华山百姓多的地方散散心。

一推门，台阶上两只小生命一下子撞进了她眼里。

是两只淋了雨正瑟瑟发抖的小羊羔，一公一母。

杨婵俯下身去，仔细观察这两个意外的来客。小羊卷卷的棕色的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公的那只体型大一些，额头中央有一小撮漂亮的白毛，它正紧紧地把另一只小母羊护在身子下。

一个想法忽地在杨婵脑海中炸开，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或许……这就是二哥归来的化身？

杨婵用法力烘干他们身上的水分，再用法力在院子里化出一片草地和羊圈，她决定倾尽全力好好照料这对小羊。

“小羊小羊多吃点，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变回我真正的二哥。”

“算了要不还是直接叫你二哥吧。二哥，你还记得瓜子么？你现在这个身体会长到它那么高么？能不能早点变回来？我好担心你会被华山上的野狼盯上啊。”

“咦二哥，我刚刚抱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把我怀里的太阴之心偷偷叼走了？我不记得昨晚还给嫦娥仙子了啊。”

“二哥，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傻诶。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瞒着我才不好意思上来就用自己的脸面对我呀？”

“喂喂二哥！啃草就行了！别啃我手啊啊啊！”

……

“不过二哥，你回来了，就好了。”

09

“三妹。”

空气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让杨婵整个人如过电般微微颤动了一下，瞬间停下了给小羊递送草料的动作。

这只羊……真的是二哥吧。

那一瞬间，无数想说的话堵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

但这声呼唤好像是来自她身后。

像无数次听到“三妹”这声熟悉的呼唤一样，她习惯性地一回头，就看见了他熟悉的二哥就那样安静地站在桃林中，风轻轻吹动他额前的散发，晃动出轻柔而和谐的弧线。

只是二哥脸色苍白得好像一道随时会被乌云遮去的月光。她和二哥之间，此刻仿佛隔着一层轻飘飘的时间的纱帘，是那样不真实却又触手可及。

杨婵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过去给予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才确认了这次是真正有身有魂有声有色有生命的二哥。

“二哥，对不起。欢迎回家。”那些曾拥堵在杨婵心头的千千万万个想要对二哥诉说的词句瞬间烟消云散，仅剩这一句。

他回来了，就好了。

等一下！

杨婵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是活生生的二哥的话……那边上这只正大口嚼着青草看着戏的羊算什么啊？

二哥刚刚不会听到了她和那只羊的对话了吧！

好耻！

杨婵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噌地从脖子红到耳根。

10

七月十五，晴，中元节，杨婵从银河许愿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发现有两只羊羔在圣母宫门口避雨，她把其中一只羊认作是杨戬，于是细心照料两只羊。

然后杨戬真的回来了，把杨婵狠狠嘲笑了一番。（记仇.jpg）

于是杨婵下一秒就宰了养肥的羊吃起了羊肉火锅。

当然，是让沉香掌勺。

“二哥，这么久不见，你到底去哪儿了？”杨婵边吹着筷子上滚烫的羊肉边问。

“二哥之前忙着去除妖了，你信吗？”杨戬轻摇手中的扇子，眼底带笑，“去处理了一只从玉树中跑出来的觊觎太阴的上古妖兽。”

原来那只妖兽名曰望舒，被上古之神封印在玉树中。原形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白猫，迷恋月光，被封印前每逢一年中阴气最重的中元之日，就会出来为祸人间，它喜欢扒在整个月亮上吸食月亮的灵气，这会导致天地阴阳之气受到严重干扰，会给三界造成巨大混乱。

当年它刚从玉树中逃窜出来时就差一点被杨戬捉住，十分忌惮杨戬天眼的力量。不过作为一只存在了上万年的妖兽，望舒还是有点本事的，能靠月光的能量屏吸凝神，完完全全地隐藏踪迹，在凡间缩着脑袋苟活着。但它清楚，只要它一动用法力争夺月亮，就逃不过杨戬的天眼，必然会被击杀。

只要有杨戬在的一天望舒就不敢进攻月宫。

这也是杨戬经常望月的缘由所在。

当然除了留神这个妖兽之外，杨戬自然还有更多事情要忙，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和平促进新天条的出世。

栖身朝堂，布下大局，最后借沉香开天神斧之威，合情合理地从世间“消失”。

正好让望舒以为他真的已经死了，放松警惕在中元之日伺机夺取月亮，然后被“死而复生”的杨戬埋伏了个正着。

一切都如杨戬计划的那样顺利。

“对了，送你个礼物。”

蓝色法力一闪，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猫便出现在了杨戬手中，正激动地蹬着双腿。

“这是……？”

“你相信吗？这便是望舒。她可是一度凶悍异常，体型比月亮还巨大的上古妖怪。不过放心，二哥将她打败后用太阴之心剔除了妖魂，现在就是只乖巧无害的普通白猫。但我若留在她身边哮天犬必定会有意见。所以，送你吧，三妹，有她陪着一定会很快乐的。”

「快乐」。

他说出口之后才开始仔细品味着这个词。

杨婵果然很快驯服了这只不听哥哥话的猫咪，她半蹲着，鹅黄色的裙摆拖在地上，在阳光里一下一下地揉着白猫肉肉的下巴，脸上的快乐几乎洋溢到了每一根被阳光渡上金色的睫毛上。白猫也从喉咙里发出幸福的噜噜声，逐渐舒展开了四肢。

望着这样一幅画面，杨戬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发芽。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曾根本无法感受到名曰「快乐」的存在。

悬挂在案头用来激励自己的风铃的响声，在深夜化为犬型安睡在他脚边的哮天犬，在黑白棋盘上自己和自己的对弈，那些曾经让他快乐的物、人、事，都无法再让他感到快乐。

他变得时而闷闷不乐，时而暴躁易怒；时而整夜整夜地失眠，时而疲倦嗜睡昏昏沉沉。他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有时候只是经过长长的走廊时瞄到某盏烛火歪了，都会令他接下来几个时辰里都无精打采。但表面上却必须每时每刻强装着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杀伐果决无坚不摧的司法天神，天界所有人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找时机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真君神殿一日比一日昏暗，唯留下些许月光照耀着长廊里清冷的石砖，将他的来路和归途照得明明白白。

他本想在昆仑山下将自己罪恶而漫长的一生终结。那时于他而言，痛快地了断这一切就是快乐。

却因为惦记着望舒这个本就由他而起的三界隐患尚未拔除，无法放心就此离开。

他本想除掉妖兽之后，便就此远离凡尘不问世事，却看到了三妹在月光下一字一句的泫然欲泣。他失策了，他从未想过她会这么快就看出他面具下的计划，他更从未想象过，当她看穿这一切骗局后这样悔恨的表情。他心软了。

杨戬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的话：“……它们曾经存在过，它们曾在这个夜空里努力发着光。也许会有人并不在意它的消逝，但银河水记得它，月光记得它，天空记得它。”

有时候很多事情说出来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她记得他，她需要他。

于是，他便回来了。

11

“古籍里说，太阴之心加招魂船应该是类似于虚弥幻境的精神类法宝，能够给人以非常真实的幻觉。至于许愿一说，并不知真假。你看到的那个真实的二哥，应该只是在招魂船上诞生的幻象。二哥当时不在招魂船上，不过我的确擅自从你身上带走了太阴之心。”

“那嫦娥那个耳环是怎么回事……”

“二哥还回去之前的确在里面注入了一些天眼之力，是为了更好地观察月宫。以月亮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一旦有妖气靠近二哥立刻便能察觉到。但仙子说能听到后羿的声音…这真的与杨戬无关！…… 或许是仙子过于思念对方了？亦或是说，特殊的法力波动无意中会影响到人的听觉？嗯，等二哥回头去一趟玉泉山把这个特殊案例报告给师父吧。”

杨戬、杨婵和沉香正边聊着天边研究着羊肉火锅的火候，杨府外传来一阵叩门声。

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伯，看样子是华山本地的百姓。

“年轻人，请问有没有见到两只差不多这么小的羊羔？一公一母。今儿凌晨的雨太大，冲垮了我家的羊圈栅栏，找了一上午了，就剩这两个小家伙没找着了。”老伯看起来有点焦急。

杨戬闻着空气中飘荡着的羊肉的香气，无奈而尴尬地笑了笑。

几分钟后，老伯抱着杨戬赔给他的一大袋银两美滋滋地离开了，不再去细想华山这里什么时候居然凭空冒出了这样一座深宅大院，多了个气质容貌如神仙般出尘的年轻人。

12

总之，从此就有了中元节=送羊节的那个沙雕习俗。

涣然冰释，开云见日，此后风停浪静，晴空万里。

这是属于杨戬兄妹的故事，从共同仰望那一片夜空开始，到行进在灿灿星河之上结束。

又一年中元节前夜，杨戬和杨婵一同去坐了招魂船，白猫黑犬相伴左右。

和此前的仪式一样，以太阴之心遮蔽视线，月亮船破水而出。杨婵擦亮宝莲灯，风铃在微风中响动了一次又一次，从水中浮出的星光依次汇聚成了瑶姬、杨天佑、杨蛟的身影。在船靠岸前的短暂时光里，兄妹俩终于再有机会和一家人共赏九天银辉，灿烂星河。

是一场让人几乎不愿意醒来的绝美梦境。

待银河浪静，欢迎回家。

- THE END -

（不要往下看了下面是一个辣鸡BE）

（你确定要看吗？）

（现在走还来得及。）

（不过没事的，保证最后的最后还有HE甜回来）

13

五彩石若是要对四重天上的天条生效，需要神的献祭。

三圣母在爱子面前唱起歌谣，泪如雨下，旋身飘然而上。

然后沉香的孝子泪唤醒了整池莲花，感动了五彩石，杨婵因而得救。

这是所有人以为的新天条出世的最合理的解释。然而真相却是，早已有神提前完成了献祭。

那日，昆仑山下，最后一刻，八九玄功全力运转，元神遁出。

没有元神支撑的肉身在神斧的光芒中碎裂四散开去。再在众人视线之外，不屈地汇聚起点点光芒，向华山之心飞去。

若此时杨婵有幸能从圣母宫的窗户往半山腰看去，便能看到如百年前凡间的中元奇景。

点点荧光环绕山腰，神圣而静谧。像游鱼归家，似飞鸟投林。

14

一年后的中元节前夜，杨戬和杨婵重新泛舟银河之上。

送走杨婵，嫦娥转身看向司法天神，眼神里带上了许忧愁。

“多谢仙子此前借我月光助我凝聚身体。”杨戬微微拱手，态度一如初次相遇时恭敬有礼。

“留给杨婵这样一场美丽的幻梦真的好么？”

无言。

起风了，杨戬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

“只要曾经有过美好的回忆，就足够了。”杨戬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道。

从发尖开始，他渐渐消散化为点点星光，向银河里融去。微风中，细细碎碎地在水面上散开。

心愿已了。一年，已经停驻得够久了。

银河岸边，嫦娥默默地叹了口气。

天道难违，这一次，他是连魂魄也要一同消散了。

15

一切都要从最后昆仑之战前夜说起。

那夜嫦娥伴着渺渺月光入梦之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到：

“请仙子在明日大战结束之后暂时远离月宫。”

“是谁在这里？”

“吾乃上古之神月光神。”那人装神弄鬼中，“……神力早已消弭，只能宿于仙子耳环之内。特来告知仙子，明日沉香反上天庭，二郎神杨戬身殒于开天神斧之后，月宫必将有一场很大的灾祸，还望仙子信老神一言，早做准备，务必带领月宫诸仙离开月宫。”

“什么…明天杨戬会……死？前辈是如何得知的？”嫦娥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预言震惊到了。

一阵沉默。

“那么，请问，是怎样的灾祸？何人可解月宫此难？”见前辈为难，嫦娥便换了个问题追问。

又是一阵沉默。

“前辈？前辈？”

“仙子不必知道。尽管离开这里就是了。”

“还望前辈告知清楚。您方才道，您神力早已消弭，那必有他人可解此祸，前辈方可如此笃定地让我离开；若不能清楚了解您究竟要如何处置此事，我身为月宫之主自会去寻找别的解决办法。嫦娥必与月宫共进退。”

“……仙子还是执意不肯走吗？”

“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安心离开这里的理由。”

那个声音叹了一口气，只好解释道：“您还记得「望舒」吗？”

“望舒？那只传言中喜好吸食月亮阴气的巨型妖兽？”嫦娥曾在月宫的古籍里见过关于这只妖兽的记载。

人间的神话里说望舒是驾驭月车的人，其实那是望舒在同古神争夺月亮的控制权。在上古一场大战中，望舒被北斗九位星君联手打败封印，但九位星君也元气大伤，洞明、隐元二星更是在此役之中殒落。自此人间只见北斗七星，不见九星。可关于这场战役更详细的记载，古籍里却没有更多了。

“古神究竟把它封印在了哪里？明日它会破封印而出吗？”嫦娥问道。

“它早就出来了。在杨戬打碎玉树的那一刻。”

嫦娥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当年那些星君们心真大居然直接把这个隐患封印在了月宫上……本以为当年杨戬失手玉树之事只是涉及打碎了珍贵的盘古睫毛、以及引起下界海上巨浪之罪，没想到竟还会造成放出封印巨兽的此等灾祸。但旋即心念电转，开始思考起了为何这些年里月宫一直安然无恙，为何这位前辈笃定明日杨戬一死月宫就会有灾祸……

“唯有借用玉树中的太阴之心将其妖魂彻底驱除。一个月后的中元节，一年里阴气最盛之时，便是望舒食月之日。”

“至于到时候来除妖的是谁，老神只能告诉你，是一位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高人。”

“需要到时请别的神仙来帮忙么？”

“万万不可让其他人插手。放心，他有把握赢。”沉默了一会，那个声音开口了，十分笃定。

他只想安静地离开。到那时，自己应已落下千古骂名，众叛亲离，天地共诛，然后作为旧天条势力的代表，被光荣地打倒于开天神斧下，等新天条冉冉升起。杨戬绝对不能再重现世间，否则新天条的合理性绝对会受到质疑的。

16

虽然神斧寒光加之于身的撕裂痛苦只存在于脱身前的一瞬间，元神形态下的杨戬竟仍会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阵阵眩晕和刺痛。靠着一丝不肯屈服的精神力量撑着，杨戬飘飘然飞往昆仑山脚的小树林。最大的那棵树下，有人如约在那里等着他。

“你啊，你啊。”如同几年前看到杨戬带着四公主破碎的魂魄来到兜率宫时的对话一样，老君上来就是一脸无奈又心痛的表情。

“先进来吧。”老君掀开手中聚魂鼎的盖子。

老君一路隐去身形来到月宫。

月宫果真空无一人，长袖善舞的宫女，四处乱窜的玉兔，今日都不见踪影。看来嫦娥果真如约清空了这里。

老君画下一张符咒，在聚魂鼎之上引三昧真火点燃了，一瞬间，似乎整个月宫的光都聚集在了眼前的鼎前，凝聚成一个白色的光点，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老君微微阖上眼，刚刚的符咒有些费神。

闭上眼感受着一片漆黑时，老君才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杨戬以神的血肉之躯献祭五彩神石，改天条挑战天道，即使是再强大的魂魄，也会面临永远消散的结局，只是时间问题了。即使靠这样重塑一个新的身体，也根本存在不了多久。

但杨戬并不在意，他只求，为三界最后再做一些事情。自己惹出的麻烦，就要由自己彻底解决。更重要的是，比起昆仑山下那处处留神的一战，在一场和强大敌人恣意随心的战斗后正式离开，才大概是他所期待的最完美的结局吧。

老君便合他心意，陪他来这里，费尽心思助他完成最后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杨戬的确有把握赢。望舒被封印了千年，妖力远不如当年，刚打碎玉树时，杨戬与她有过照面，望舒那时便忌惮他天眼的力量，二话不说落荒而逃。而此时的杨戬虽不在最佳状态，但也不惧迎战，有把握将这个三界之祸彻底消灭。况且还有老君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老君似乎感觉到一丝光在眼前逐渐亮了起来，微微睁开眼，一个耀眼的纯白的身影便在黑暗中渐渐成型，在鼎中元神的操控下逐渐凝聚成了司法天神的模样。光芒黯去，高冠银甲，披风猎猎，一对明眸缓缓睁开，眼底尽是月光的温柔与浩大。

“这个身体还习惯么？似乎还需要月光的温养。”

“很合适，只需再适应一段。多谢老君相助。”感受到力量重新在经脉中游走，杨戬轻轻握了握拳，看着重新获得的身体，几乎感到有点不真实，眼里跳动着迎接最终挑战的兴奋。

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封神战场上那个意气风发阐教第三代弟子，太上老君笑了，浑浊的眼里却带上了些许泪光。

神识重新张开，杨戬才突然发现屏风后面藏着一个人。

“谁？”

屏风后，一袭白衣的嫦娥仙子慢慢走了出来，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的眼光。

“果然没有猜错。是你，杨戬。……不管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请你努力活下去，不然嫦娥就只得把望舒这个大麻烦交给天庭更多人去解决了。”说着，她纤手一抬，一道月光从杨戬脚下升起，将这个新的身体包裹在了柔和的白色光芒中。

“老君……”杨戬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长辈刚刚一直装作没发现嫦娥。或者，根本就是他让她在这里等着的。

帮助杨戬重塑身体完成，现在要去重新唤醒太阴之心。

本来，杨戬自己就可以通过使用太阴之心召唤招魂船来唤醒它，但嫦娥却自作主张地将太阴之心带走，在中元节前夜将杨婵带上天来，在漫漫银河中带她做了一个美丽而真实的梦。

嫦娥送杨婵回到凡间，月宫上中元之战的序幕就拉开了。

杨戬右手一抬，白色的月光在他手中交织流转，逐渐化出了一柄和三尖两刃刀一模一样的兵器，闪着清冷的白光。

没有三首蛟配合的战斗，倒是很久没经历过了。以往危险出现之前，他的武器都会尽职尽责地提前发出阵阵微鸣，与他心神相接。随后，银甲银枪，混如一体，冲锋陷阵，无所不胜。

对，直到枪尖不得不对上自己的亲人旧友前，一直都是无所不胜的。

杨戬在玉树后隐下身形，屏息凝神，神识悄悄地散布开去。

一团白色的云雾悄悄自天边匀速飘来，然后渐渐笼罩住了大半个月亮。

四下里一直弥漫着一种悄无声息的诡异，直到一只杨戬从未见过的白色巨爪从雾中伸出来，轰地一声巨响，望舒的本体降落了下来，一瞬间巨大的颤动几乎要把星辰都震下来。

“真的是…好肥的猫。”这是杨戬的第一反应。

趁望舒刚刚落下还未站稳，他瞬间闪现至妖兽如山般巨大的眼睛前，一柄银枪光芒暴涨直刺其上，同时天眼骤开，一束炫目的白光全力击出。

望舒一只眼睛里的光瞬间熄灭，负痛向后倒去。它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神居然还活在这世上，第一反应就是：今年这饭是又吃不成了，快逃。

提前布下的束缚妖兽行动的封印起作用了，望舒拼命挣扎着，但一只脚却始终被牢牢地粘在地面，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月宫隐去身形逃窜而去。

一击重创对方，杨戬也不恋战，收起银枪疾飞而去。望舒暴怒反击，但由于只有一只眼睛仍有视力，所以始终无法准确地预测杨戬的行进路线。巨大的爪子胡乱拍在月宫层层楼阁上，瓦楞尽碎，琉璃飞溅。

杨戬绕着这个庞然大物的身子腾挪斗转，寻找着间隙进攻。每一次交锋，都会激起白光夺目银华四溅。用月光凝造的武器果然远比不上三首蛟化身的神兵，每一次碰撞或突刺都会在刀背上添上一道裂痕。所幸这本就在太阴之上，有源源不断的月光补充其上。

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天明，望舒庞大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轰然倒地。沐浴着天边愈来愈明亮的太阳的光芒，杨戬轻飘飘地落在一动不动的妖兽头顶，高举起太阴之心，天眼一开，念起了剔除妖魂的昆仑法咒，温和的蓝色法力化为一张轻柔的丝网，向四下覆盖开去。

妖兽巨大的身影渐渐化为点点白色流光，不断地缩小，最终变成了一只正常大小的白猫，在玉树脚下熟睡着。

杨戬缓缓落在玉树不远处，手中用月光化出的武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消散在风中。而他自己这个身体的各处，也出现了类似玉石上的裂痕。

嫦娥和老君也飞了下来，柔和的治愈白光迅速笼罩到杨戬身上，那些细碎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着。

杨戬走得很慢，像一个独行了很久的旅人。来到小白猫跟前，轻轻蹲下，将它抱起，揉了揉它蓬松的毛，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他能感觉到自己灵魂力量的流逝。

隔着层层飞云，将一道柔和的目光投向下界，在走之前，他想再去看一眼人间。

结果，就有了之后的一切。他本只是隐去声与形，轻轻呼唤一声三妹，却没料到被宝莲灯一照，瞬间在三妹面前无所遁形。这盏灯在当初沐浴了五彩石的光辉之后似乎又涨了不少灵性，竟是给杨戬的灵魂渡进一道神力，强行延续了他魂魄存在的时长，让他得以以这月光之躯在人间多逗留许久。而代价就是此后一年里，这盏灯竟是陷入沉睡一样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兄妹相见，看着失而复得给三妹带来的惊喜笑容和眼底的泪花，杨戬实在不忍说出道别的话。

杨婵说要想再等一年中元节，再去银河上看一眼爹娘大哥，也用太阴之心祈愿他们回来。

他说好。

她只当他这次再也不会走了。

17

银河边上，招魂船上的杨戬正慢慢消散，三山飞凤冠，大氅的衣角……银河里的星光似乎受到感召一般，再次从水面下升起，化为一盏盏河灯，向高处飘去。

杨戬望着那些灯，想象着自己或许即将变成它们中的一员，指引着下一位来到这条河上的迷途的人。

他又想象着自己化成一朵云，飞过山林，飞过峡谷，什么也不想地飘来飘去，如果在高处感到寒冷了，或是飞累了，就化为一阵风雨，落入蜀地的江河湖海，落入田野与花丛，落入凡人家里庭中的树上或是井里，落在三妹忘记收进屋的被褥上，落在竹林中某片不知名的叶子上与黑白色的熊擦身而过……

18

意识迷蒙间，他似乎听到了一阵渺远的奏乐声和蜀地的歌谣。

声音慢慢清晰起来，他的意识也慢慢苏醒，似乎听到了更多清晰的人声。

黄发垂髫，善男信女，各种嘈杂的祝福和祈愿，经过转化，化为纯净的凡间祈愿之力，注入半空中悬浮着的太阴之心，再转化成一道白光，笼罩住了正在消散的杨戬的身魂。

“终于用神奇海螺凑够了凡间的祈愿之力。”是四公主听心的声音，她指挥着一圈海螺身着一袭红衣从天而降，“杨戬！之前你在密室里偷偷在我魂魄上下咒的帐还没找你算清楚呢！”

“上个月蜀地正庆祝你的诞辰呢，真的很热闹。二哥，明年不打算和我们一起下去逛逛庙会吗？”是杨婵的声音，她挽着听心，高举着宝莲灯，往太阴之心中注入仁慈的法力。

“二哥，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喝酒呢！”哪吒脚踏风火轮而来，远远地就将混天绫一把抛出，送来一道法力。

“杨小圣，好久没比试比试了，你就这么着急想跑路吗！”是孙悟空的声音，一道浑厚的金色法力注入太阴之心。

“杨戬你知道这个招魂船有多沉么？”是弱水的声音，天河中央某处一阵水波涌动，水衣女子翩然而出，往太阴之心中也注入了自己的法力。

“主人！”“徒儿！”哮天犬气喘吁吁地奔来了，背着从玉泉山搬出来的一脸懵逼的玉鼎真人

“二爷！”是梅山兄弟众人的声音。

……

“老君…仙子…你们到底告诉了多少人……”杨戬从招魂船上一脸尴尬地走了下来。看着自己凝实下来的身魂，内心却全是暖意。

“不关我事，都是玉兔干的。”嫦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约是老道的拂尘成精了吧。”太上老君轻笑道。

人群中，杨婵走了出来。

“二哥，欢迎回来。”

（完）

p.s.标题「待银河浪静」出自刘克庄《沁园春·莫信人言》
文中「折草量天地」出自元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首句“喜来折草量天地，怒后担山赶太阳。”
《折草量天地》是我之后打算写的一篇长篇的标题，大纲是撸完了就不知道啥时候才会开始动笔写_(:з」∠)_